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卷七

■(元遺山論詩三十首,丁丑歲三鄉作,大興翁方綱)

■金宣宗興定九年丁丑,先生年二十八歲。自貞佑三年乙亥,蒙古兵入金燕都,四

年丙子,先生自秀容避亂河南,至是歲寓居三鄉,在其登進士第之前四年。漢謠魏

什久紛紜,正體無人與細論。誰是詩中疏鑿手,暫教涇渭各清渾?

■〔正體〕云者,其發源長矣。由漢、魏以上推其源,實從《三百篇》得之。蓋自

杜陵云〔別裁偽體〕、〔法自儒家〕,此後更無有能疏鑿河源者耳。曹劉坐嘯虎生

風,四海無人角兩雄。可惜并州劉越石,不教橫槊建安中。

■論詩從建安才子說起,此真詩中疏鑿手矣。李太白亦云:〔蓬萊文章建安骨。〕

韓文公亦云:〔建安能者七。〕此於曹、劉後特舉一劉越石,亦詩家一大關捩。鄴

下風流在晉多,壯懷猶見缺壺歌。風雲若恨張華少,溫李新怕奈爾何!鍾嶸評張華

詩:〔恨其兒女情多,風雲氣少。〕

■此首特舉晉人風格高出齊、梁也,非專以斥薄溫、李也。後章〔精純全失義山真

〕,豈此之謂乎?義山在晚唐時,與飛卿、柯古並稱〔三十六體〕,原自以綺麗名

家,是又不能盡以義山得杜之精微而概例之也。即放翁論詩亦有〔溫李真自鄶〕之

句,蓋論晚唐格調,自不得不如此。遺山之論,前後非有異義耳。一語天然萬古新

,豪華落盡見真淳。南窗白日羲皇上,未害淵明是晉人。柳子厚,唐之謝靈運;陶

淵明,晉之白樂天。

■此章論陶詩也。而注先以柳繼謝者,後章〔謝客風容〕一詩具其義矣。蓋陶、謝

體格,並高出六朝,而以天然閑適者歸之陶,以蘊釀神秀者歸之謝,此所以為〔初

日芙蓉〕,他家莫及也。東坡謂柳在韋上,意亦如此,未可以後來王漁洋謂韋在柳

上,輒能翻此案也。遺山於論杜不服元微之,而於繼謝者獨推柳州。四十年前,愚

在粵東藥洲亭上與諸門人論詩,嘗有《韋柳詩話》一卷,意亦竊取於此。慷慨歌謠

絕不傳,穹廬一曲本天然。中州萬古英雄氣,也到陰山敕勒川。

■遺山錄金源一代之詩,題曰《中州集》。〔中州〕云者,蓋斥南宋為偏安矣。虞

道園嘗欲撰《南州集》而未果成,然而推此義也,適在遺山籠罩中耳。〔中州〕二

字,卻於〔慷慨歌謠〕一首拈出,所謂文之心也。沈宋橫馳翰墨場,風流初不廢齊

梁。論功苦准平吳例,合著黃金鑄子昂。

■此於論唐接六代之風會,最有關係,可與東坡〔五代文章付劫灰〕一首並讀之,

於初唐獨推陳射洪,識力直接杜、韓矣。然而遺山詩集,初不斤斤效阮、陳作《詠

懷》、《感寓》之篇也,豈其若李、何輩冒稱復古者得以藉口邪?鬥靡誇多費覽觀

,陸文猶恨冗於潘。心聲只要傳心了,布谷瀾翻可是難。〔陸蕪而潘淨〕,語見《

世說》。

■此首義與下一首論杜合觀之。排比鋪張特一途,藩籬如此亦區區。少陵自有連城

璧,爭奈微之識碔砆!事見元稹《子美墓誌》。

■此首與上章一義,〔排比鋪張〕,即所云〔布谷瀾翻〕也。然正須合前後章推柳

繼謝之義同善會之,然後知遺山之論杜,並非吐棄一切之謂耳。王漁洋嘗謂杜公與

孟浩然不同調,而能知孟詩,此方是上下原流、表裡一貫之旨也。其實元微之所云

〔鋪陳終始〕、〔排比聲律〕與所謂〔渾涵汪茫〕、〔千彙萬狀〕者,事同一揆。

而漁洋顧欲刪去〔相如〕、〔子雲〕一聯,與其論謝詩欲刪〔廣平〕、〔茂陵〕一

聯者正同。然則遺山雖若與元微之異說,而其識力則超出漁洋遠矣。望帝春心託杜

鵑。佳人錦瑟怨華年。詩家總愛西昆好,獨恨無人作鄭箋。

■拈此二句,非第趁其韻也。正以先提唱〔杜鵑〕句於上,卻押〔華年〕於下,乃

是此篇回復幽咽之旨也。遺山當日必有神會,惜未見其所述耳。漁洋以釋道安當之

,豈其然乎?遺山於初唐舉射洪,於晚唐舉玉溪,識力高絕,知世傳《唐詩鼓吹》

非出遺山也。然而遺山云〔精純全失義山真〕,拈出〔精〕、〔真〕分際。有此一

語,豈不可抵得一部鄭氏箋耶!余更於下卷詳之。

○宋初楊大年、錢惟演諸人館閣之作,曰《西昆酬唱集》,其詩效溫、李體,故曰

西昆。西昆者,宋初翰苑也。是宋初館閣效溫、李體,乃有西昆之目,而晚唐溫、

李時,初無西昆之目也。遺山沿習此稱之誤,不知始於何時耳?然遺山論詩既知義

山之〔精〕、〔真〕,而又薄溫、李為〔新聲〕者,蓋義山之精微,自能上追杜法

,而其以綺麗為體者,則斥為新聲,但以其聲言之,此亦所謂言各有當爾。筆底銀

河落九天,何曾憔悴飯山前?世間東抹西塗手,枉著書生待魯連。

■此妙於借拈李詩以論杜詩,可作李、杜二家鑰,與義山〔李杜操持〕一首正相

發也。與前章斥元微之意同。其不以鬼怪目玉川,意亦如此。切響浮聲發巧深,研

磨雖苦果何心?浪翁水樂無宮徵,自是雲山《韶濩》音。〔水樂〕,次山事。又其

《欸乃曲》云:〔停橈靜聽曲中意,好是靈山《韶濩》音。〕

■此皆弦外之旨,亦須善會之。猶夫〔排比鋪陳〕一章,非必吐棄一切之謂也。東

野窮愁死不休,高天厚地一詩囚。江山萬古潮陽筆,合在元龍百尺樓。

■韓門諸家,不斥賈而斥孟,亦與東坡意同。不論及李長吉者,遺山心眼抑自有屬

矣。昔杜樊川為《李長吉詩序》曰:〔少加以理,奴僕命《騷》可也。〕未知遺山

意中分際如何?謝客風容映古今,發源誰似柳州深?朱弦一拂遺音在,卻是當年寂

寞心。

■柳詩繼謝之注,至此發之。以白繼陶,以柳繼謝,與漁洋以韋繼陶不同,蓋漁洋

不喜白詩耳。奇外無奇更出奇,一波才動萬波隨。只知詩到蘇黃盡,滄海橫流卻是

誰?

■遺山寄慨身世,屢致〔滄海橫流〕之感,而於論蘇、黃發之。竇皋《述書賦》論

褚河南正是此意,不知者以為不滿褚書也。

■讀至此首之論蘇詩,乃知遺山之力爭上游,非語言筆墨所能盡傳者矣。金入洪爐

不厭頻,精真那計受纖塵!蘇門果有忠臣在,肯放坡詩百態新。

■此章收足論蘇詩之旨,即蘇詩〔始知真放本精微〕也。〔百態新〕者,即前章〔

更出奇〕也。〔蘇門忠臣〕云者,非遺山以繼蘇自命也,又非指秦、晁諸君子也。

■百年才覺古風回,元佑諸人次第來。諱學金陵猶有說,竟將何罪廢歐梅?

■此〔回〕字即坡公詩〔昇平格力未全回〕之〔回〕字,是遺山力爭上游處也。亦

何嘗有人〔諱學金陵〕?亦何嘗有人〔欲廢歐梅〕?觀此可以得文章風會氣脈矣。

古雅難將子美親,精純全失義山真。論詩甯下涪翁拜,未作江西社里人。

■唐之李義山,宋之黃涪翁,皆杜法也。先生撮在此一首中,真得其精微矣。放翁

、道園皆未嘗有此等議論,即使不讀遺山詩集,已自可以獨有千古矣。池塘春草謝

家春,萬古千秋五字新。傳語閉門陳正字,可憐無補費精神。

■前首並非不滿西江社也,此首亦並非斥陳後山也,此皆力爭上游之語,讀者勿誤

會。

■王介甫《唐百家詩》所錄多非大篇,故後人多疑之者。遺山詩〔陶謝風流到百家

,半山老眼淨無花。北人不拾江西唾,未要曾郎借齒牙。〕蓋遺山之意,謂半山多

取近古之作,不必多取其大篇歟?後二句,蓋指後人有議論半山此選者。今未詳其

事,不能確定〔曾郎〕為誰也。昔在館下,紀曉嵐與陸耳山同幾,校遺山集,予未

得檢視其簽處也。後一日進書,在直廬閒話,曉嵐語序曰:〔遺山詩首句,一本作

『王謝風流』,或謂『王』字是『三』之訛,然乎?〕予曰:〔自是『陶謝』,不

聞作『王謝』也。〕及到館下,未暇覆檢曉嵐所校是某家藏本,顧有此異耶?曉嵐

又謂〔曾郎〕當是茶山,予亦以無實徵,未敢定耳。遺山集訖無精校之本,明弘治

戊午,沁州李翰刻明儲●家藏本,前有李冶、徐世隆二序,後有王鶚、杜仁傑二跋

,末有附錄一卷。今所行無錫華氏刻本,即此本重刻,無後二跋,其中訛字極多,

須訪得弘治沁州原刻本校正之。此前更不聞古刻本耳。若能校勘重刻,以拙撰先生

年譜附後;又淩仲子亦嘗凡三十首。附說者十八首。